卡夫卡致菲丽丝(张枣)
33
1
我叫卡夫卡,如果您记得
我们是在M。B,家相遇的。
当您正在灯下浏览相册,
一股异香袭进了我心底。
我奇怪的肺朝向您的手,
象孔雀开屏,乞求着赞美。
您的影在钢琴架上颤抖,
朝向您的夜,我奇怪的肺。
象圣人一刻都离不开神,
我时刻惦着我的孔雀肺。
我替它打开血腥的笼子。
去呀,我说,去帖紧那颗心:
“我可否将你比作红玫瑰?”
屋里浮满枝叶,屏息注视。
2
布拉格的雪夜,从交叉的小巷
跑过小偷地下党以及失眠者。
大地竖起耳朵,风中杨柳转向,
火在萧瑟?不,那可是神的使者。
他们坚持说来的是一位天使,
灰色的雪衣,冻得淌着鼻血
他们说他不是那么可怕,伫止
在电话亭旁,斜视满天的电线,
伤心的样子,人们都想走近他,
摸他。但是,谁这样想,谁就失去
了他。剧烈的狗吠打开了灌木。
一条路闪光。他的背影真高大。
我听见他打开地下室的酒橱,
我真想哭,我的双手冻得麻木。
3
致命的仍是突围。那最高的是
鸟。在下面就意味着仰起头颅。
哦,鸟!我们刚刚呼出你的名字,
你早成了别的,歌曲融满道路。
象孩子嘴中的糖块化成未来
的某一天。哦,怎样的一天,出了
多少事。我看见一辆列车驶来
载着你的形象。菲丽丝,我的鸟
我永远接不到你,鲜花已枯焦
因为我们迎接的永远是虚幻——
上午背影在前,下午它又倒挂
身后。然而,什么是虚幻?我祈祷。
小雨点硬着头皮将事物敲响:
我们的突围便是无尽的转化。
4
夜啊,你总是还够不上夜,
孤独,你总是还不够孤独!
地下室里我谛听阴郁的
橡树(它将雷电吮得破碎)
而我,总是难将自己够着,
时间啊,哪儿会有足够的
梅花鹿,一边跑一边更多——
仿佛那消耗的只是风月
办公楼的左边,布谷鸟说:
活着,无非是缓慢的失血。
我真愿什么会把我载走,
载到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那些打字机,唱片和星球,
都在魔鬼的舌头下旋翻。
5
什么时候人们最清晰地看见
自己?是月夜,石头心中的月夜。
凡是活动的,都从分裂的岁月
走向幽会。哦,一切全都是镜子!
我写作。蜘蛛嗅嗅月亮的腥味。
文字醒来,拎着裙裾,朝向彼此,
并在地板上忧心忡忡地起舞。
真不知它们是上帝的儿女,或
从属于魔鬼的势力。我真想哭。
有什么突然摔碎,它们便隐去
隐回事物里,现在只留在阴影
对峙着那些仍然朗响的沉寂。
菲丽丝,今天又没有你的来信。
孤独中我沉吟着奇妙的自己。
6
阅读就是谋杀:我不喜欢
孤独的人读我,那灼急的
呼吸令我生厌;他们揪起
书,就象揪起自己的器官。
这滚烫的夜啊,遍地苦痛。
他们用我呵斥勃起的花,
叫神鸡零狗碎无言以答,
叫面目可憎者无地自容,
自己却遛达在妓院药店,
跟不男不女的人们周旋,
讽刺一番暴君,谈谈凶年;
天上的星星高喊:“烧掉我!”
布拉格的水喊:“给我智者。”
墓碑沉默:读我就是杀我。
7
突然的散步:那驱策着我的血,
比夜更暗一点:血,戴上夜礼帽,
披上发腥的外衣,朝向那外面,
那些遨游的小生物。灯象恶枭;
别怕,这是夜,陌生的事物进入
我们,铸造我们。枯蛾紧揪着光,
作最后的祷告。生死突然交触,
我听见蛾们迷醉的舌头品尝
某个无限的开阔。突然的散步,
它们轻呼:“向这边,向这边,不左
不右,非前非后,而是这边,怕不?”
只要不怕,你就是天使。快松开
自己,扔在路旁,更纯粹地向前。
别怕,这是风。铭记这浩大天籁。
8
很快就是秋天,而很快我就要
用另一种语言做梦;打开手掌,
打开树的盒子,打开锯屑之腰,
世界突然显现。这是她的落叶,
象棋子,被那棋手的胸怀照亮。
它们等在桥头路畔,时而挪前
一点,时而退缩,时而旋翻,总将
自己排成图案。可别乱碰它们,
它们的生存永远在家中度过;
采煤碴的孩子从霜结的房门
走出,望着光亮,脸上一片困惑。
列车载着温暖在大地上颤抖,
孩子被甩出车尾,和他的木桶,
象迸脱出图案。人类没有棋手。。。。
9
人长久地注视它。那么,它
是什么?它是神,那么,神
是否就是它?若它就是神,
那么神便远远还不是它;
象光明稀释于光的本身,
那个它,以神的身份显现,
已经太薄弱,太苦,太局限。
它是神:怎样的一个过程!
世界显现于一棵菩提树,
而只有树本身知道自己
来得太远,太深,太特殊;
从翠密的叶间望见古堡,
我们这些必死的,矛盾的
测量员,最好是远远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