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与风俗(潘维)
《节气与风俗》(3首)
立春
一
立春。邮差的门环又绿了。
壁虎也在血管里挂起了小的灯笼。
寒气贴在门楣上,
是纸剪的喜字。
祖母在谈论邻家女孩的蛀牙,
声带布满了褶皱。
我的书法没什么长进,
笔端的墨经常走神,滴落在宣纸上,
化开,犹如一支运粮的船队。
它们也该向京城出发了。
我给你捎去了火腿一支、丝绸半匹和年糕几筐,
还有家书一封。那首小诗
是我在一个傍晚写成的:门前的河流
让镇上的主妇们变得安静,
河水拐弯熟练得像做家务。
不远处,就要过年了。
节日的气氛整天在我身边忙碌。
似乎橱里的碗也亮了许多。
至于庭院里的那株腊梅,
喧闹得有点冒昧,又有点羞愧。
每当夜风吹过,就会有一阵土腥弥散。
水乡经过染坊的漂洗,
成了一块未出嫁的蓝印花布。
二
解冻之时,木犁
或者虫蚁疏松着泥土。
当然,还需检查地窖阴暗的湿度。
今日,在管家的安排下,
全家都在擦拭、扫房和沐浴。
女童的缎鞋则像刚开封的黄酒,
匆匆穿过精巧的游廊,
在空气两旁刺绣出瑞香与迎春。
你知道,在这欣欣向荣的柳风里,
我应该拥有梳洗打扮之后的心情。
但是,衰老的冬天仍有着苛刻的寒冷。
三更敲过之后,整座府院
就掉进了一幅“寒江钓雪图”。
墙上的古筝,荒芜又多病。
火盆里的炭将一生停留在灰中。
岁暮的影子,
又徒增了些许无辜的华丽。
2002年正月
冬至
一
这一日,像舂白的米粒一样坚实,
如冬水酿的酒一般精神。
厅堂里张挂着喜神,
磨面粉的声音不断溢出墙外;
之前,穷亲戚们提筐担盒,充斥道路;
送来汤圆、腌菜、花生、苹果……
我们家族繁茂、绵延,
靠阴德、行善福泽了几代。
冬至日,乃阴阳交会之时:
不许妄言,不许打破碗碟,
媳妇须提前赶回夫家,
依长幼次序,给祖家上香、跪拜。
俗语道:“冬至之日不吃饺,
当心耳朵无处找。”
数完九九消寒图八十一天之后,
河水才不会冻僵听觉,
春柳才会殷勤的牵来耕牛。
一年之中最漫长的黑夜,
就这样晤在铜火炉里,把吉气晤旺;
如乡土的地热温暖一瓮银子。
二
一线阳气先从锈针孔醒来。
我换上大红云缎袄,绣着梅花,
像戏班子里的花旦。
我通宵为火炉添置炭末、草灰,
不时感到揭开瓦片的寒意。
北风从荷花池经过,
枯乱的偷走几丝
洗湖笔留下的墨香。
虫蛀的寂静是祖传的;
高贵,一如檀木椅,
伺候过五位女主人的丰臀,
它们已被棉布打磨得肌理锃亮。
唉,那些时光,看着热闹,
实际上却不如一场大雪,
颠簸、自在,
鹅群般消融。
恍惚中,环佩叮当;
隐匿在香案、贡品后面的鬼魂,
试图在公鸡啼鸣之前,
将我疏枷放去。
我犹豫着,想到礼仪。
连日来,钟鼓楼只传放晴的消息,
就是说年节要陷在泥泞里了。
2005.1.9
除夕
一
岁暮之际。米店的生意愈加兴旺。
小学徒不经意闻到了雪花的清香,
在石板路上轻撒。
茶馆已打烊。
惊堂木贴上了封条。
黑匣内贪睡的官印
证明师爷和家眷去置办年货了。
似乎寒冷明白我的心情:
紧张,并不甜蜜;
如一条风干的腊肉,
晾挂在通风的廊檐下。
这些天,街坊邻居忙着接送神灵;
忙着占风向、起荡鱼、选年画;
忙着做小甜饼,拍灶王爷马屁。
现在,整条街随帐房先生的算盘,
零落的安静下来。
佛堂里的香火开始念经。
我点起红烛,那忽明忽暗的雀斑;
接着,爆竹声连成了一片。
二
有威严的门神做猎户星座,
有驱寒的花椒和喧闹的家人。
祝福如期而至:
从四世同堂的八仙桌前,到家谱展开,
光耀门庭的那一刻。
今夜,是唯一的;
虽然已重复了上千次,或者更多。
侄女和外甥像一对布老虎,
围着冬青、松柏燃起的火堆嬉戏,
可爱,散发出土气、奶香。
我把压岁钱放入苏绣荷包,
压在棉絮枕头下,
保佑他们的身体远离妖魔。
夫君,家乡最不缺的就是打更声,
也不缺充满思念的铜镜。
此刻,雪月没有吠叫,
腊梅树泛滥着影子,
也没有花轿抬我到千里之外。
守岁的不眠之夜如同猫爪,
从鼠皮湿滑的光阴里一溜而过,
微倦,又迷离。
2005.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