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口腔医院》(上)(陈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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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腔医院》 ―――我们的语言?某种遗物。 在唾弃,和它日夜磨损着的笼子里。 ―――陈先发,2008年4月 “那年。婚后”,我们无法投身其中的 一次远游――― 在暴雨冲刷过的码头, 堆满了催人老去的易燃垃圾。 啊,暴雨。暴雨过去了, 昆虫忘忧, 小窗子跳出很远。 黄昏的蚌壳,旧钟表店,幼龙,尖蝝,和玩世不恭的海藻, 在我们脚踝上闪光。 凝固了的伐木工人, 他们的放肆暂时歇下。 我将为他们竖立打牌,抽烟,胡闹的雕像。 巨幅的海鲜广告牌下。问: (当你一粒又一粒地嚼着阿斯匹林, 在“牙疼即真理”一类的谶语前。) 此刻,还应期待一些别的什么? 不远处,一只黄鹂和一只白雀在枝头交换身体。 是的。我们闻到了。 看到了:就在那里。它们大张着嘴, 喳喳地―――嗓子里烧焦的檀香木, 从尾巴上跳跃着的, 几点光斑得到平衡。 而擦着鼻血的卖花小姑娘,由一个忽然变成了一群。 正好,我有闲心来描述她们的篮子。 瞧瞧这些吧: 叫人渐悟的小松枝,和 夹竹桃花的欲言又止。 戏剧性的野菊? 和百合的某种“遗址气息”。 有着恶名的银桂; 秘不可宣的小叶兰。 矢车菊的弹性,和五雷轰顶的 昙花: 虽然只有那么几秒――― 我在办公室,也曾种过一盆。 我用复杂的光线帮它们生长。 而螺旋状片片叠起的紫罗兰, 总是相信色情能创造奇迹? 还有,“不需要定语”的鹤顶红; 侧着脸像在悔过的菖蒲与紫荆…… 石斛,在这一带很少见, 为了保持形式感牺牲了香气。 有时我担心“说出”限制了这些名字。是的, 这些刚摘来,很鲜嫩。 我尚欠她们一个成年, 当盛开只为了被拒绝。 我用这死了千百次的句式来描绘她们, 写下第一句了,就等着第二句来宽恕。 宽恕我吧,浓浓的 福尔马林气味-―― 当我的口腔里一个词在抵制另一个; 单义的葡萄藤,在覆盖多义的葡萄藤; 双重的傍晚在溶入单一的傍晚。 我知道这不过是现象的某种天性: 像八岁时,医生用塑料手电筒撬开我的嘴, 他说:“别太固执,孩子。也别 盯着我。 看着窗外翻空跟头的少女吧,看她的假动作。 再去想一些词!你就不疼了”。 他把五吨红马达塞进了我的口腔, 五吨,接着是六吨…… 好吧,好吧。我看少女, 她另一番滋味的跟头。 我想到两个词是:“茄子”和 “耶路撒冷”。 当年老的摄影师喊着“茄子”――― 一大排小学生咧着雪白的牙齿。 像啣着一枚枚失而复得的指环。 我知道世上的已知之物,像指环一样都能买到。 付一半零钱,请卖花姑娘擦干鼻血。另一半塞进售票窗口, 得到一座陌生的小镇: 在四川,一块灾后的群山里? 你捂着外省的脸。 泡沫一般的杂辞。 我整日的答非所问。 而所有的未知之物―――请等一等, 如果天色晴朗, 我愿意用一座海岬来止住你的牙疼。 站在那儿俯瞰, 视线甚至好过在码头上: 檐角高高翘起的宫殿,在难以说出的云彩里。 是啊。所有未知之物正如一个人在 精确计算着他的牙疼。 谁还有一副多余的身体? 哗变了各省只留下口腔, 弃掉了附属仅剩下牙疼。 在那里。我们与模糊的世界 达成一体。 整整一个夏季,当我们在甲板上 练习单腿站立和无腿站立。 海浪翻滚的裙裾。 红马达轰鸣的福尔马林。 闭着眼。闭着嘴。 当一些东西正从我们口腔中远去。如同, “蓝鬣晰绝种了。而―――那个词还在”。 转身,而后失掉这一切。 窗玻璃上崩溃的光,贞节的光, 伴随着气象的多变, 在这个出汗的下午。 味觉在筷子上逃避着晚餐―――正如奥登在 悼念叶芝时说道: “水银柱跌入垂死一天的口腔”。 水银柱在哪儿?它纯白的语调中慢慢 站立起来的又是什么? 我们所讲的绝对,是否也像在雾气中 显出的这一株柳树在敲打 它的两岸。 哦无用的两岸引导我的幻觉。 这凭栏远去的异乡, 装满白石灰的铁驳船。小镇。方言。人物。在街上 跑来跑去的母鸡。 一样的绸缎庄,一样的蝴蝶铺。 一片盖着油毛毡的铁路局老宿舍。 一些冲动的片断和 一致的风习的浪费。 早上从瓶中离去,傍晚又回到瓶中的, 正是这些, 不是别的。 是无限艰难的“物本身”。 但我从未把买来的花儿, 插在这只瓶子里――― “那年。婚后”,当我买来一只黄鹂和一只白雀 养在雨后小山坡上。 我还欠她们一个笼子。 是笼子与身体的配合, 在清谈与畅饮中分享了辩证法的余火。 就像这不言不语的小寺院,在晚风中得到了远钟的配合。 我给你摘下的野草莓, 得到了一根搓得滚烫的草绳的配合。 我们虚掷的身体, 得到了晚婚的配合。 在山坡上。你一点一点地舔着自已的肢体。 红马达轻轻穿过你的双耳, 开始是五吨,后来是六吨…… 哦你的小乳房: 两座昏馈的小厨房, 有梨子一样的形状正值它煮沸之时, 听收音机播放南面的落花。 对于随牙疼一起到来的某次细雨, 我欠它一场回忆: 当四月的远游在十月结束, 漫长堤岸哗哗嘲笑着我们婚后的身体。 那些在语言背后,一直持弓静立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 在码头上我有着不来不去的恍惚。 那么多 灌木丛中的小憩,和 长驱入耳的虫鸣。 如此清晰又被我的记录逼向了假设。 碗中的蟒蛇正引导着我餐后的幻觉。 哦,红筷子夹住的 蟒蛇和红马达轰鸣的旅途。 当你闷闷不乐举着伞, 在雨水中旋转的街角, 迎来了一个庸医的配合。 他说:“想想看吧。这口腔并不是你的。 是一只鸟的。 或者一个乏味的圣人。这样想想, 你就不会疼了”。 “也可以想点别的。街道很安静, 一只球被踢出京城”――― 是啊我见过这样的景象: 一个乏味的圣人和一只鸟共同描述 他们面对的一颗雨滴。 他们使用了一个共同的词――不管, 这个词是什么, 嵌在他们带血的牙龈上。 这个词得到了迷惘的配合, 像你离去后空椅子的移动。 ―――在枝头,两只空椅子在鸟的口腔里移动。 我的观看是为了它们的加速。 是的。我不疼了。 我看见我坐在另一座 雾中的码头上。另一场晚餐里。 另一个我可以叉开双腿,坐小树桩上 吹吹口哨, 为这二元论的蒙昧河岸干一杯。 呵莫名其妙的柳树。 莫名其妙的寓言。 对于奥登与叶芝可以互换的身体:我只欠喊它一声 “茄子”―――像这些鸟的口腔 只欠一些误入其中的虫子。 这个庸医只欠一个假动作。 我的观看只欠一个小姑娘的鼻血; 这张手术台只欠一场病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