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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姚鼐》(陈先发)

作者:陈先发 来源: 美文赏析网 时间: 2016-08-22 阅读:
33
《姚鼐》


1774年冬。泰山北麓的小马尾松结成扇形。
松鼠抱着松果,
回到岩下窝里。
山脚下。祖父们在烂了的稻茬丛中起伏。
哦。他们至死的禾苗。
他们指间的宝塔。
(这样的开阖。是否有更深的意思?)
在傍晚。当蝙蝠在小哨所和杂货店的门框上排列出发光的图案。
他们吐下的雨水。
枝条之下的雨水。
嘀嘀嗒嗒地稀释着,
瓶子里的蜂蜜。
―――麻雀,飞快地将一枚板栗击穿,
激起一小团叫做“时间”的褐色烟雾。
我历来对这类风物的遗传,
充满了警惕。
像子宫的收缩。在那些仿佛可以随意剪辑的句式中。
在蜷曲于一台电视机中度过的无聊下午。
我的遥控器里,
有四个无名轿夫和知府朱孝纯漫长的哈欠。
一个怪脾气文人的膝盖下,
侧卧着为俚语所困的山顶。
当他用桐城腔念出“苍山负雪”之时,
我忍不住笑了―――
我认得那个蹩脚的男主角:
他扮演他难以理喻的姚鼐。
在清风剥开他的前额,
麻雀连续击穿板栗、松果、和我换来换去的频道之际。
他用手指拢了拢几根花白的头发。
只有这一刹那的灰暗,
是恰如其分的。
这么多年,我厌倦登山。
用腿丈量的旧障,我早已度过。
在呼啸的缆车里。
偶尔看一眼山外。
我知道那祭祀的香火中摆着我的桌子。
桌上。呜咽的小瓶子里,
靛青的蜂蜜以凝固供我自省。
―――大片的,《清史稿》里的棠棣树,在那里。
邋遢主妇的小河水。
宽大履带的卡车在山腹压出的齿痕。
忽然一动的小石桥。和主妇们
捕捉麻雀的蓝色旧围裙,
在那里。
围着山巅在转动的坛子和田埂。
捶打着山脚下一无所获的沮丧。
挑粪农夫嘴角上,笔直的炊烟。和
数不清的,当我们老去便无人可属的小河水。
―――在那里。
赤脚医生张春兰的小诊所,
也在那里。
树荫下。锥子的缝缝补补和
三两声止疼片般滚动的狗吠,
点缀着河岸―――
假如姚鼐不曾登临,
这一切已终难描绘。
我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的下午像瓶子里
发出“怦”、“怦”、“怦”的敲击声。
当老桑向屋顶展开尺度。
巉岩之灰在语文课本的
复述之中一年长高一寸。


我侄子曾送给我一尊泥塑的姚鼐。
披头散发的姚鼐,
有一张苦味儿的瘦脸。
侄子从合肥搪瓷厂下岗之后,再无事可干,
整日躲在小屋子里,
用木刻,竹雕,纸剪,铁削,窖藏了无数个姚鼐。
(事实上,这不能养活他患肺病的妻子和
上小学六年级的儿子)
我骂他的时候,他急促地喘着气,
大声地跟我争辩―――
这也正如当年的姚鼐走了过来,
余荫下说着他坐地成仙的大梦。
哦。夏日的午后。
对生活的忍耐像一笔不动产。
闷热哦。三尺多长。
稀里糊涂的搪瓷和
理应扔到门外的不动产。
我们的争吵中,间或刮进一缕清风:
当麻雀,击穿打着盹的这粒粒桑椹―――
我知道我的桌子终于从桑树下摆出了。
我们谈论着,那时的专制。
那时的金銮殿。
那时的钟声。
那时的小池塘里。从同一个切面截取的荷花,
被观赏者愚蠢地比喻为“晚节”。
时而是闷热的偏殿。在旁观者眼里。
我们是完全不能相容的两个人。
你有卫道的
松枝。
我有世俗的桑椹。
你有一颗从袒卧的凉席上伸长了脖子,看门外
荸荠长出白花花身子的闲心。
我有无数个在街头厮混,
搅着声色的烤羊肉串,不愿回家的夜晚。
你有坟头的占星术。
我有瓜子壳吐了一地的,看不完的肥皂剧。
你有跟老僧谈棋的
一垄,两垄韭菜地。
我有―――抱着靠卖淫养活全家的妓女一起哭,一起用头撞墙的
一面墙,和无数面墙。
那墙上的红标语变得黯淡了。
那墙边的哭声,变得庸常了。
你有鱼玄机。
我有麦当娜。
当那时的鱼,从已经干涸的硬泥跃出,
我知道这曾经让我们相濡以沫的一切
都需要重建了。
不仅是这些东方的史诗:
像一把伞撑开了的《古文辞类纂》。
像一株剑麻般乱蓬蓬的《燕子笺》。
像拽着铁塔,走过的宽阔湖面。
也不仅是那些我难以尽享的碎屑:
我侄子的顽症和
代代相传的色彩。
当你有“论辩、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
传状、碑志、杂说、箴铭、颂赞、辞赋、哀奠”这十三棵小马尾松。
我有湖边,推不倒的雷峰塔。
假如这一切可以区分:从方苞浮云般的杂记到
他无可名状的文字狱。
从青翠的桑木。到桑木体内的绞刑架:
我可以择一而居吗?
从貌似看鹤,
到揣度它翅膀中深深的寒暑。
从午夜的街角,看着烤山芋的孤老太太,再也控不住地
喊了一声“娘”。
到无人应答的,
在烤山芋中升起,熟透了的七级浮屠。
我们一块儿护着的东西。在哪里?
站起来,把瓶子里的
蜂蜜都倒掉了。
把桌上成排的旧电线杆再数一遍。
把张春兰家小诊所,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
偷偷卖光血浆的农民工再数一遍。
在草丛里自言自语。默默地穿上旧盔甲。


我确知世间伟大的僧侣,
像明月一样克服了对自身的厌倦。
他们登上了高高的山顶,
也依旧,讨论锅碗瓢盆的哲学。
当麻雀依次击穿―――伴我度过每一日的
这一杯残茶。几粒小药丸。一枚结婚戒指。一瓶润滑剂。几张塑料
制成的老家俱。
这楼角的旧自行车。老叫花子。无言的阅报栏。
在更远处。这坍塌了一半的小祠堂。
已经垮掉了却依然金灿灿的油菜花。
―――这些走在街上的人。这些身份。
推销员。妓女。出租车司机。官员。剃头匠。
这些早上
刚换了新衬衫,
下午必将被汽车撞死的人。
这些刚走出小巷口,
就被一根扁担捅出了肠子的人。
这些爱读李商隐,
也将和他一样死于肝硬化的人。
这些因活着而羞愧,
不得不去找死的人:
他们看着一根绳子发呆。
日光和尘土绕着绳子如同
这根绳子发出强烈的光线。
当这根绳子―――最终吐出了宝石,我看见
更多的人:在废加油站产下私生子的少女。
在班主任的柜子中产下私生子的少女。
在精神病院产下私生子的少女。
在湖边产下螃蟹的少女。
她们排着长队。解开扣子。看着麻雀飞来,
一下子击穿她们。
哦被击穿的老瞎子哭了,
他看见已喝了一辈子的,洁白的牛奶。
―――这一杯漫长的牛奶。
在我下午无聊的遥控器里。
如果我用一只麻雀真的贯穿了这一切。
是否可以确认这个世纪是我的,而不是你的?
当飞机的轰鸣传递过来
这无人看清的国度―――
我又凭什么留有这副剖开的腔肠?当侄子的
喋喋不休像
纷乱的桑木之荫覆及整个下午的桌面。
麻雀体内发生了什么。仿佛从未有人知晓。
当壮年的姚鼐辞官南下。
小毛驴驮着他的“教化”,
撒开了蹄子。
哦他的青砖灰瓦。他的后鼻音。他的印刷体。
程朱理学的小麻雀长鸣于每一户的屋檐之下。
来不及逃掉的
祖父们被击穿了。
学会了种地时根本用不上的“狮子吼”。
来不及梳妆的姑姑们,
流着鼻血。坐在桑树下。
抱着滚烫的小板凳,
学会了写名字。女工。刺绣。暗恋。玩魔术的白绫。修庙。
她们也学会了,在夜间的棘丛中,
让眼力胜过虫眼。
以辩认那些朝来夕去的小河水―――
学会了如何欣赏一个时代的胡言乱语。
这也是我的景象掏空了他的景象。
当我的小瓶子里,
坚韧的冰柱融去,
拟为姚鼐的麻雀们喳喳地乱成了一团。
我知道世间那伟大的僧侣,
也正是今日,平面的僧侣。
那些。忽然一动的小石桥,
也正是那从未动摇过一丝一毫的小石桥。


我保持着对他早年的鄙夷。和晚年的敬意。
是什么人在“扮演”他的教化?
―――连续多日。我不再说一句话了。
教化炼成的虚无是如此硬朗,
一屁股坐上去之后,
那小板凳依然滚烫。
山脚下。
孤老太太的宝塔和
稻茬丛中薄霜的返光。
哦无常的小河水。
挑动了色情的小河水。
当我在书房中以冷眼为你的远望做好了铺垫。
当我觉得“习惯”了,河水便涌来。
当我觉得“出世”了,桑树就更绿。
一种秩序?是啊。
一种秩序。
是否有一颗心,在承受这一切?
在浮世和它的回声中。在受辱和它的影子上。在尺度和它的战争里。
我们因丧失而变得富有起来。
正是那履历的小河边。
少年因率先长出阴毛,宣告了一场胜利。
他拱起的喉结里,
涌动着我的遗嘱。
当他结结巴巴地,不能清楚地念出来。
一只麻雀―――猛地击穿了他。
他小学六年级的阴茎一阵抖动。
有谁愿意为这种不老练的快乐负起责任?
这就是我经常怀念的小河水:
一次地理性的悲剧。当1967年秋。我生于桐城的
某场细雨之中。
姚鼐为我的阅读移来了泰山。
―――那大片稻田的麻痹。天井的冲淡。油菜花的均衡。
又岂是这一堆糟糕的修辞可以替代?
我知道我有一张令人发抖的桌子。
摆在我的
每一顿饭中。
摆在我日复一日的器官里。
用饥饿可以说服那些失去的风物回来?
我已经多天不说一句话了。我所历经的雨水,
嘀嘀嗒嗒地稀释着,
小瓶子里的蜂蜜。
如果有新的灯盏覆盖了旧的灯盏。
如果欲望的小河水迎来了枯水期。
是否也有另一个尺度,
降临到我的头上―――
让水底的积薪。和墓碑上的姚鼐
对应起来。
让我单纯的声音和久久不能破除的音障对应起来。
在寂静的山脚下,
听任松鼠抱走它语言的偏殿。
整个下午,我不能原谅我的侄子。
对往事的忍耐像一笔不动产。
她向日葵一般的脸庞,
是早就获得了肯定的。
请让我,把我的所见与我的审判对应起来。
像一个人奇迹般的老有所依。
在众鸟高旋之下。当小河水翻吐着清凛的泡沫。
许多事物也慢慢地醒了过来。
从北斗星中掏出天理的尺度。
它蜷曲着身子像一只
不知死活的麻雀把我的脑壳击穿了。
桑树下。我微苦的桌子铺向那四面八方。



注:姚鼐(1731――1816年),“桐城派”之集大成者。1774年曾写出《登泰山记》。在仕途的巅峰期辞官回乡,开馆授学教化民众。


200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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